任何一个住在一中家属区里的人都知道独栋别墅区里的那几户人。
那是一个与其他楼隔绝的区域,不似其他外面长满了爬墙虎和不知名花的楼,欧式的风格,红砖白瓦,还带着不小的前后院。
金有谦是在那个梦幻般的环境里长起来的,从灯芯绒的背带裤到浅蓝色的牛仔裤,花了他十五年的时间。
住在最前面那栋房子里的姐姐有好看的白裙子,穿系带的粉色芭蕾舞鞋样的鞋子,总像个被精心打扮的小公主。
自家老头似乎和那家的叔叔格外熟,周末的时候总是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妈妈们则坐在不远处讨论着最近新研究出的菜色。
阳光有些刺眼,他伸直两条腿坐在草地上,小小的手揪着冒尖的草,院子里的树都是不久前才栽下的,小的弱不禁风,更不用提遮风挡雨。
“姐姐!”
三岁,声音还奶声奶气的,带着含混不清的发音。
蹲在他对面的女孩子裙角被小心翼翼地拢起,长到胸口的头发泛着浅浅的棕色,逆光下头顶的碎发形成了光圈。
“想玩那个!”
或许是正在准备装修房子,院子的角落堆着一堆沙,细碎的石英碎粒在阳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
女孩子漂亮的鞋被整齐地摆在沙堆不远处,光着脚站在沙堆里,一下一下挖着直到潮湿的部分。
“谦谦,过来。”
用沙子砌成的城堡,还带着精致的长廊。
“撒些水吧,能维持的久一点。”
小孩拿着水杯小心翼翼地倒些水在手上,又小心翼翼地洒上。
“姐姐,他能留很长时间吗?”
“会的,你好好照料就会。”
晚上下了大雨,所有的形状都化作辨不清楚的一滩,融于一体再也分不开。
就像是被安排好的人生,一帆风顺地长大,累了总还有个家可以回去。
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家长经常出差,他乐呵呵地跑去姐姐家里,脱了鞋就盘腿坐在沙发上。
电视上播着五点钟开始的动画片,探险题材,剧情紧张的他忘了手里的冰激凌。
“谦谦,它要化了。”
外面是盛夏,蝉叫透过玻璃传进屋子里,金毛在门边吐着舌头消暑
手里的冰激凌化了,像是弄脏了他整个夏天。
方妤在高一的时候谈了男朋友,他刚刚升上初中,终于被自家老头光明正大地监视。
放学的时候从教学楼直接走去学校领导的办公搂,独立的小二层,周围还有精致的栅栏,一座被封闭起来的城堡。
在楼梯的转角处遇见了方妤,还有她身边的男生,穿简单的白色T恤,肩胛薄薄的,像是被校服外套肩膀上的缝合线从中分割。
左脚脚尖点着地,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右腿上,身倾斜子靠在墙上,歪着脑袋看向对面的人,没有笑表情却也也还算得上温柔。
方妤在笑,微微仰起头,像只求宠爱的宠物。
“有谦。”
转过头时嘴角还没有放下,叫他的名字都带着上翘的尾音。
他没动,保持着准备跨上最后一节台阶的动作。
女生一直在耐心地等着,神色温柔,甚至伸手朝他挥了挥,宽大是我校服衣角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晃着。
男生缓缓转头看向他的方向,眼睛半闭着,脑袋微微抬起,睫毛几乎挡住了所有的视线,金有谦不知道他是否在看自己。
不情不愿地终于迈上了台阶,双肩包的两根带子被他背在一边,校服领子歪歪扭扭。
“这是段宜恩。”
“哦。”
身边的女生伸手抽了他的胳膊一下,像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说出口的语气却是丝丝埋怨。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
男生的表情一直没变,脑袋靠着墙,似乎从头至尾没有看过他一眼。
“你男朋友关我什么事?”
再也没管身边的人还想说什么,转身进了副校长办公室。
书包被他随手扔在沙发上,办公室里还是没有人,走去饮水机边上接了杯温水,拿在手里却是一口没喝。
杯子被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他整个人重重地砸进沙发里,小臂垫在脑袋下,看着天花板发呆。
女生的说话声和轻笑透过门板和墙体传进屋子里,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像是一场尴尬的独角戏。
十五岁的方妤看不清的,十二岁的他却可以。
从食堂出来的时候又在篮球场边看到了那个男生,跳起投篮时小腿上的肌肉线条格外漂亮,宽松的篮球裤露出了精致的脚踝上那块突出的骨头。
不知道多久了,他吃完晚饭从食堂出来总是能看到那个打球的男生,一个人。
像是大一届的学长,金有谦似乎记得他站在学校门口查勤的样子。
应该是个很优秀的人,他想。
已经快要入夏了,傍晚的风都有了温度,金有谦拿了瓶水坐在跑道边无所事事地扔着石子。
篮球砸在篮板上的声音时不时地想起,落在地上时带着细碎的颗粒一起跳起。
后腰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上,他下意识伸手去探,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同学,麻烦你。”
刚刚运动过,声音还带着没平息的喘气,有些天生带着的沙哑。
不像他。
金有谦拿过球,使了些力气丢过去,正好被稳稳地接住。
操场上的照明灯在男生接过球转身的瞬间亮起,金有谦站起身拍了拍裤子准备离开,他一向不喜欢太亮的地方。
金有谦想,王嘉尔印象里两人的初遇应该是在教学楼的开水间,方妤托他给段宜恩送笔记本,扉页上端正地写着名字,里面是条理清晰的化学笔记。
那人拿过笔记说了句谢谢就转身进了教室,留着金有谦还站在门口反应了几秒钟。
如果多说几句话,那他就不会遇见王嘉尔了吧。
学校里教学楼的转角都有几个接开水的地方,金有谦慢悠悠地迈开腿准备下楼回教室,两个低着头的人就这么撞上了。
其实王嘉尔一直不怎么喜欢喝热水,杯子的盖子还没来得及拧上,温热的水一半都洒在了对面人的衣服上。
灰色的T恤几秒钟后吸水变成一块形状奇怪的印迹,金有谦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胸口那种温热黏腻的感觉让他愣了几秒。
面前的身子微微向前倾,凑近他的胸口看,脑袋顶翘着几根碎发,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那个…不好意思。”
没盖好的杯子还被他尴尬地拿在手里,金有谦拽着衣角抖了抖,抬起头眼睛弯弯地说没关系。
就这么认识了,第二天在宿舍楼里遇见的时候金有谦就赖上了这个看起来好脾气的学长。
王嘉尔搬着东西出宿舍楼的时候,他刚洗完澡,头发还湿嗒嗒地耷拉在额前,被老头子催着到宿舍取一份被他落下的文件。
“不住了?”
下意识伸手接过箱子,感觉到王嘉尔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松了手。
“嗯,不住了。”
他没再问为什么,帮着把箱子搬回了那个老旧的家属楼,路线比自己家都熟悉。
王嘉尔在阳台收拾着,似乎是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家里的地板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金有谦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厨房的台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他伸出食指在上面乱画。
“你知道我喜欢男生吗?”
王嘉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带着莫名地沉静。
“知道。”
六棱柱形状的玻璃杯内壁上有薄薄的水雾,棱角硌得他手心发疼。
食指指尖被灰弄得脏了一块,他打开水龙头冲洗,手指画下的是一团不知所谓的线条,纠缠不清。
王嘉尔似乎很不会照顾自己,吃饭的时候永远不知道忌口,还总是有不吃晚饭打篮球打到很晚的习惯。
金有谦打开冰箱,果然,只有饮料和塞满了两层的草莓味酸奶。
“哥,以后都不住宿舍了吗?” 王嘉尔收拾完东西走近厨房,手里还拿着叠得周正的抹布,瞥了眼台子上乱七八糟的线条,打开了水龙头洗抹布。
“以后都住这里。”
【你和你男朋友还好吗?】
他卧室里有各式各样的模型,桌边还摆着他没组装完的游戏键盘,推理小说和军事杂志乱七八糟地散落在窗台上。
短信发送完手机就被他随手扔在一边,从床上爬起来走去客厅,老头子正在看新闻。
“老头,你知道方妤谈恋爱吗?”
侧卧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调整了下姿势,抬眼看向他。
“你也谈了?”
他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探身抓了把茶几上的坚果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果壳的碎块从指缝掉到地板上。
“臭小子,跟你说了注意点!”
金有谦像是没听见一样,眼睛直直地看向正前方的电视机。
“这是去美国访问了吧。”
金家的老头子虽说在教育界是出了名的严厉,可总是拿自家孩子没辙,倒是这孩子三天两头气得他脑袋生烟,过几天又能捧个奖杯回来。
“方家那姑娘啊…”
“你方叔叔说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喜欢的人。”
“可是啊有谦,爸爸跟你讲,所有太用力的感情都很容易出错。”
金有谦把手里的果壳一股脑扔进垃圾桶里,转身走回自己卧室。
“等我找到喜欢的姑娘我告诉你啊。”
他刚刚离开房间的时候顺手关了灯,一片漆黑里手机的呼吸灯急促地闪着,他摸黑拿起手机,新消息。
【挺好的。】
没再去开灯,趴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鼻间都是衣物清香剂淡淡的香味。
初三的时候在体育课前的一个课间遇见王嘉尔,在楼梯上,他抱着教参资料和作业本,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踏着台阶。
“哥。”
他抬头,笑慢慢从嘴角展开,仰着头和他说话。
“体育课?”
他转了转手里的篮球,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愉悦,还转头看了眼窗外。
“和高二的约了打球。”
再看回面前的人时不经意就瞥见了段宜恩,站在下一层的楼梯上,正好是回头就能看见王嘉尔脚踝的高度。
一直微微仰着头看着王嘉尔,眼里除了他再无别人,上排牙齿咬着唇角,笑的样子金有谦从没见过。
“去吧,注意安全。”
午后三点钟的阳光从楼梯转角的玻璃窗照进来,投在墙面上的阴影被拉扯的有些变形。
金有谦翻过身,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他忘记关掉的电脑主机里还有处理器运行的噪音。
有些事情,总是他不能控制的。
“应该不会太糟糕吧…”
他中考完后毫无悬念地升上了本部高中,十三岁的他想方设法地逃离家人的管制,十五岁的他却在正式考试以前就签了保送的协议。
这所全国前几名的中学,他实在没有什么理由放弃这么好的未来。
七月份高中部在礼堂办了结业典礼,金有谦站在礼堂门口脑袋歪着靠在门框上。
“我是高三年级一班的段宜恩。”
结束的时候他看着王嘉尔逆着人流走向演讲台,他站在门口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数千人交谈的声音加在一起,他的声音被淹没。
他看着他开口叫住方妤身边的人,看着他的拳头在身侧慢慢紧握成拳。
可不是无所畏惧。
暑假时候他没了人管,时不时往王嘉尔家里跑,却总是发现没有人在家,隔壁的老太太说似乎很久没人回来住了。
他约王嘉尔打球,在学校操场上那个他习惯的球场。
结束的时候两个人背上都被汗浸湿了,薄薄的T恤贴着脊背中央的凹陷,是道漂亮的线条。
王嘉尔躺在他身边,他侧身看向他,额头的刘海被汗浸湿有些扎眼。
“哥你最近住哪儿啊?”
似乎从这个时候开始,所有的事情都朝着他不能预想的方向发展。
回家的时候在门口遇见了刚从健身房回来的方妤,灰蓝色的运动服衬得整个人格外温柔。
“去健身了?”
“嗯宜恩正巧把车子停在健身房门口,我就去运动了一会。”
两个人再没话说,并肩走进那块被独立出来的别墅区,门口的保安换了人,恭恭敬敬地在哨台上站得笔直。
话是什么时候越变越少的呢?金有谦不知道。
他总是逃课,学校里的老师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地放过去了,有时会躲在教学楼顶层空置的教室里,更多的时候跑去王嘉尔班里赖着。
他一向喜欢插科打诨,王嘉尔也都由着他,在他闹腾累了睡着的时候轻手轻脚地拿本书挡在前面。
那个在城郊的墓园他去过好几次,在王嘉尔第一次带他去过以后。墓碑上的女人笑得温和,石台上的花总是新鲜的,甚至还带着水珠。
墓碑前的野花长高又被除掉,如此反复了几次,王嘉尔就毕业了。
“离开他吧哥。”他记得他是这么和王嘉尔说的。
他第二次参加毕业典礼,用自己那张脸和做礼仪的学妹换了个第一排的位子,他要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究竟成长成了什么样子。
他瘦了很多,高一入学时的制服穿在身上空落落的,像是别人的大了两号的衣服。头发不久前修剪过,长到了刚刚好的长度,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映出了一层薄薄的光圈,整个人显得有些不真实。
身边坐着专门从外省赶回来的校长,西装革履,笑眯眯地看向台上的人,等着结束后接受媒体采访。
“这就是和宜恩关系很好的那个吧?”
男人侧身靠近他,手掌挡住嘴巴小声地发问,带着一丝不明的意味。
手里包着花束的玻璃纸被他攥出了褶皱,他的动作有些僵硬,连牵强翘起的嘴角都迟疑了几秒。
“嗯我们关系都挺好的。”
台上人的声音透过音响被放大了无数倍,带着音响内装置震动的嗡嗡声。
金胄铁甲。
金有谦站起身一步步走上台,把花递给王嘉尔的时候碰触到了他的手,指尖冰凉。他退后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朝台下鞠躬,脸上带着微笑,一举一动都张弛有度得可怕。
他在一片掌声中低下头,鞋带散漫地系着,像是马上就要散开。
“段宜恩,你混蛋。”
他想既然他快要进入一个新生活了,既然所有的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了,不如大家把什么都说清楚吧。
“哥,我们去酒吧吧!”
坐在对面的人拿着筷子的手顿了几秒钟,抬起头看向他时眼睛里有他看不懂的惊奇。
那是方妤很喜欢去的酒吧。
他因为自己神奇的人际关系在里面出入自由,第一次遇见方妤时他正在吧台和酒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近的足球赛事,酒保朝他使眼色,眼神飘向门口。
只是背影,露背的黑色裙子,头发被挽在一边露出背部大片的肌肤,高跟鞋上黑色的细带系在脚踝上莫名的魅惑。
他回过头,手里玻璃杯里冰块已经融化了,果汁的味道淡了不少。
“我觉得还是白色公主裙好看。”
酒保没接话,调着手里刚刚客人点的酒,他也低下头喝着没什么味道的果汁。
“男朋友来了。”
金有谦有过很多后悔的瞬间,比如没有在还笔记的时候和段宜恩多说几句话,比如没有在礼堂里再大声一点叫住王嘉尔,比如这散漫的一回头。
全都关于另外两个人的不知道称不称得上爱情的爱情。
只一眼,他有些慌乱地转身低下头,吧台的小哥正在把酒倒进杯子里,气泡破裂的声音就在他耳朵边响起。
王嘉尔选了个角落里被隔离出来半开放的地方,几杯酒精度数不高的酒整齐地摆在桌上。
还看得见舞池里疯狂的男男女女,耳朵里充斥着强烈的鼓点,他转头看向吧台,旁边就是包厢区的入口。
“哥,陪我去包厢找个人吧。”
许是音乐太吵,又或是人群欢呼乱叫的声音太嘈杂,王嘉尔没有反应,脑袋还是随着音乐轻微地点着。
他抬起手,指尖蜷缩着,又放下。
“哥我去卫生间。”
他是在狭窄的走廊里遇见段宜恩的,远远地看见他后不紧不慢的走近然后站定,昏暗的灯光下他看不清出他的表情。
“你带他来了?”
他没回答,继续抱着臂靠在因为抽象的装饰品而变得凹凸不平的墙上,手掌攥成拳又放开。
他在权衡利弊,却逼得自己近乎崩溃,所有的纠结和无望最终成了用尽力气挥向段宜恩的拳头。
惯性让他险些没站稳,看着面前人的嘴角以看得见的速度出现暗红色的血迹,开口说话时带着倒吸气的声音。
“解气了?”
“段宜恩,你混蛋。”
段宜恩走近他,手缓缓地搭在他肩上,声音低低的像是能在这个狭窄的走廊引起回声。
“有谦,带他走吧。”
他伸手拿掉搭载自己肩头的手,同样冰凉的温度,转头离开。
经过一个包厢门口时被墙上装饰品锋利的线条划伤,感觉到眉角有温热的血流出来,他抬手草草地擦掉。
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眉角的伤口还在流着血,他用手掬一把水,脸埋进手掌心,再抬起头时血还是不断地渗出来。
他生气,却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像是心情不好的孩子会抬手就把手边的东西打碎,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在机场对着王嘉尔的背影挥手,不小心竟湿了眼眶。
哥,等你回来,天塌下来我都陪你。
王嘉尔回国的时候是个下雪天,登机以前给他发了邮件,语句简单的只有几个字。
他站在段宜恩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些恍惚,下意识地看向门半掩着的楼梯间,终是在收回眼光时攥紧了拳头,按响了门铃。
该不该分开,他说了不算。
他听见行李箱轮子滚动过木地板的声音,然后是锁芯打开的声音,抬起头的人通红的眼睛和他对视,他觉得自己仿佛听的见他的呼救。
“走吧哥。”
他伸手搭上门把手,门却被人从里面推开,他看着那人同样红着的眼睛,嘴角不知怎么就翘了起来,一定是个很嘲讽的笑,他想。
如果不遇见会怎样,他想着这个问题出了神,段宜恩的拳头挥过来的时候他毫无防备。
他力气很大,他向后退了几步才站稳,再抬头时王嘉尔已经被拽着进了浴室,门被反锁发出咔嗒一声,像是一拍漏跳的心跳。
他慌了,拳头慌乱地砸在门上甚至爆了粗口,纹丝不动。
他什么都做不了,像是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退后一步,缓缓地退到墙角,顺着墙面颓然地坐下。
有谦,救救我。王嘉尔的邮件是这么说的。
他听见玻璃瓶落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段宜恩水流声音遮掩下压抑的怒吼。
门锁再一次转动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王嘉尔湿透了,水珠从额前的头发滴下,水在脚边不过一会就晕成了一滩。
王嘉尔很少给他发短信,第一次等他赶去的时候他昏迷在了那个逼仄的楼梯间,第二次他坐在门外留他一个人面对所有,而第三次他亲手葬送了他和他的爱情。
他王嘉尔自从跟着林在范一起工作以后就很少住宿舍了,每次工作结束都太晚宿管大爷都已经睡了。
金有谦很喜欢赖在王嘉尔的办公室里,躺在沙发上看电脑时不时转头看看王嘉尔,屏幕上是期货的交易信息,王嘉尔手边的文件夹乱七八糟地叠放着。
“哥我饿。”
桌前的人头都没抬,手指还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着,表情是一贯的冷淡。
“想吃什么?”
他放下电脑,屏幕上还闪着不停更新的点。王嘉尔的办公室有落地的玻璃窗,窗外阴云密布,整座城市都像是被泼了浅灰色染料的画布。
走去饮水机前倒了杯热水,王嘉尔的办公室里没有专用的杯子,永远都是一次性纸杯,金有谦跟他埋怨过不少次林在范,愿意出高价租写字楼居然没钱买杯子。
“胃还好吗?”
身边的人手里的笔一顿,笔尖下的纸慢慢晕染开一块墨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而后又继续在纸上划拉着策划书的漏洞。
小时候落下的下雨天胃疼的毛病,竟不知在什么时候痊愈了,像是一条不被主人搭理的小狗最终晃着尾巴离开。
“我想喝粥!”
王嘉尔转头看了眼手边的文件夹,眼睛低垂地想了会。
“等我这份看完,我们趁林在范不注意偷偷出去。”
眼睛里带着光,黑色的瞳孔里有着躲闪的狡黠,眼角翘起。
公司楼下的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在金有谦去美国读书后一年老板关了店不知所踪。
回国时候是圣诞节前后,等行李的时候就急匆匆地打开手机发短信,余光扫着传送带上大大小小的行李箱。
他的行李箱很特别,随着是简单的哑光黑色但上面挂着王嘉尔送给他的行李签。
【哥我回来啦!】
一直没有人回复,他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正好赶上王嘉尔的电话,弯腰拿手机的时候头发上的水珠滴在了床单上很快被吸收。
“放多久假?”
“我要吃饭!”
“听说你和教授合伙的项目进展得很不错欸。”
“我觉得原来公司楼下那家不错。”
“那家关门了。”
“……”
一直被刻意营造出的热闹突然地停止让两个人都措手不及。
“过几天吧,我把手上的事情忙完。”
他躺倒在单人沙发上,小腿在空气中晃荡,拖鞋也被他钩在脚尖一下一下地晃。
“哥,你很好吧是不是?”
电话那端没有回应,像是微波电流阻断了很久。
他随手把已经挂断的手机扔下,砸在厚重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胳膊无力地下垂。
【他再也配不上他了。】
收到短信的时候他正在上论文审核的课程,老师是一位刻薄的老太太。
【那也不会是你。】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针锋相对,短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好像是说给了那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
雪下的很大,结了块的雪花落在他肩膀上,他没有雪天打伞的习惯,风从卫衣的领口钻进去,带着雪花化在了锁骨窝。
王嘉尔瘦了很多,围巾毛衣捂得严严实实,褐色的呢子外套上有些雪花融化留下的水珠。
“走吧。” 声音低沉,却也有些缺少某些东西的的空洞,眼神一直低垂着,他看不清。
餐厅里开了暖气,他们的桌子正巧在暖气风口,金有谦站起身脱掉外套搭在椅背,服务员周到地帮他罩住衣服。
袖子被他卷到了手肘的位置,手腕的地方瘦的可以看到骨头突出的细长的形状。
王嘉尔的毛衣有些大,袖口遮住了半个手掌,有几次险些沾到菜汁,领口很高,整个人像被包进了一个深色的布袋里。
他没再问什么,似乎这被刻意遮掩的一切都在说明着些什么。
“林在范,你把他怎么了?”
许久没见,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质问,他被自己的揣测激起的愤怒控制,口不择言也濒临崩溃。
“他想,金有谦你不如成全他。”
他们没再见面,假期结束后他凌晨的飞机回了学校,累计下的项目和报告瞬间让他忘了所有。
“Try to remember all the good things I ever had.”
快要过年的时候美国总是也被有意无意地多出一抹喜庆的红,他从导师办公室出来准备吃早饭的时候是十点多。
早饭还是午饭啊,他想。
附近的店沿街都装着落地的玻璃穿,他坐在窗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总是会有亚洲面孔。
“哥你在干嘛?”
他听到那端隐隐约约的音乐声,食指无意识地随着节奏在桌面上打着节拍。
“开年会。” 声音似乎是有些什么不同了,像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躺倒在篮球场边的他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说嗯住在段宜恩家。
声音有了温度,一如既往少年。
“今天洛杉矶下了雨。” “但是我没有带伞,衣服外套都湿了。”
“街边有个小孩栽倒了,一身泥水。” “哥我跟你讲,昨天教授主动找我合作项目。”
他似乎是走出了宴会厅,音乐声渐渐小了,时不时地回应他几声,带着笑。
“哥,你现在听起来好幸福。”
被街边的台阶绊倒的孩子笨拙地站起身,脚下还站不稳,晃晃悠悠地走向前面等着自己的爸妈,金发碧眼。 “嗯是。”
方妤找到他的时候,也约在了这家餐厅。她穿大红色的裙子,头发烫成了大波浪,黑色高跟鞋尖细的鞋跟像把锋利的刀子。
身边的落地玻璃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雾,他看不清外面的街,手指覆在玻璃上,水珠顺着玻璃蜿蜒着滚落。
挂断电话时面前人的咖啡一口都没动,他捋了捋袖口,说出口的语气是不曾有过的凌厉。
“方妤,你真可悲。”
后来有许多次,他直呼她的名字,像是与与这世界刚刚接触那几年的自己说着再见。
方妤,祝你幸福。
方妤,新婚快乐。
方妤方妤,他再没有开口叫过姐姐,似乎那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随着穿背带裤的他一起消失了。
接到王嘉尔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宿舍里收拾着行李,电视机里还放着那年的校庆视频,老旧的放映机发出的噪音像是下一秒就会寿终正寝一般。
叠着衣服的动作僵住,手指蜷缩着,手心里的衣服被攥起了褶皱,她的声音太过无助,他竟想象出了高三那年的王嘉尔发出邮件时的语气。
有谦啊,帮帮我。
收拾行李赶去机场,飞机遇到了气流耽误了不少时间,他还是迟了。
发出的短信再没有人回复,那个出租车司机说的话一直环绕在他脑袋里。
听闻是天堂,一见即地狱。
不,他早已经知道是地狱了,可他没法伸手把那两个人拽回来,自己也无可避免地跟着踏入。
他在每一个背负太多的夜里失眠,总是盼望着终有一天它可以不必隐瞒说出所有埋在内心里的事,然后大哭一场。
段宜恩点燃烟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不可能,一切都不可能,他甚至连一丝悲伤的表情都不能显露。
那两个人在崩溃的边缘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一根稻草。
从头至尾,身边的人流干了眼泪,只有他被迫坚强地站立在所有人身前挡住在每一个回忆浪潮袭来的时刻。
他回家时一片漆黑,厨房的灯有微弱的光,王嘉尔不知什么时候又拾回了这个习惯。
“哥?” 没有人回答,声音甚至在房间里有了丝丝回声。
隔壁的老人半年前走了,微笑着和老伴去另一个世界牵手到白头,他陪着王嘉尔参加了葬礼。
“有谦,我死以后不要葬礼。”
“好。”
他一定要最后一个死,他想。
【还在公司吗?】
脱掉西装外套挂在玄关的衣架上,短信还没有人回复,他走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后天八点可以吗?】
那人回复得很快,简单明了的一个字,嗯。
钥匙插进锁芯的声音清脆得在夜里格外清晰,就连衣料摩挲的声音都格外清楚。
“给你带了粥。”
他伸手接过递过来的餐盒,手指因为滚烫的温度下意识地蜷起,转身不紧不慢地走进厨房。
没有走去餐厅,靠着厨房的台子缓缓地喝着粥,低下头时后颈有一条突出的骨头,一道漂亮的线条。
“公司还忙吗?”
王嘉尔换好睡衣时他还在厨房,手里的粥已经变得温热。
“还好。”
“有谦,我今天遇见段宜恩了,和孩子。”
他转身放下餐盒,随手抽了张纸巾攥在手里,眼神飘忽地不知看向哪里。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是不甚清楚的喃喃,带着丝丝无奈,王嘉尔却还是回应了。
“是结束了。”
谁都没再说话,像是讨论着不同的话题。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金有谦睁开眼睛,窗外的光透过纱织窗帘斑斑点点地落在地板上,身边的人伸手抓住他的手,指尖温热。
他翻手握住那人的指尖,额角还有不甚明显的汗珠。
“九点三十五。”
他站起身,长时间地保持一个动作让他有些供血不足,伸手扶住手边的桌角。
穿着白大褂的人伸出指头戳了戳他的背,他转身接过她递过来的几页纸。
离开时她送他到门口,她走路很轻,不知是不是职业的原因她几乎从来不穿高跟鞋,温和得像阵子和煦的风。
门快关上时她抓住了他的手,只几秒钟然后放开,声音温和却带着笃定的清晰。
车子正在预热,发动机的声音在空旷的停车场里响起。
“告诉他孩子的事情,你会轻松点。”
他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眼睛里带着笑却不是眉眼弯弯。
“都这么多年了,躲不过的。”
我总要替他们,背负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