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有谦不放心他就这么住进了一个陌生人的家里,硬是要跟着他去段宜恩家里看看。
说是以后万一有了什么事情他也好去救他。
其实,王嘉尔拗不过他,打赏金有谦伸向他的胳膊站起来,躺下的时间长了,T恤后面都已经湿了。
1907,王嘉尔现在看着这四个数字已经下意识地有了熟悉感。
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钥匙扣上带着一个钥匙,是他家的,还有一张卡,段宜恩家的。
门卡放在把手下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电子音,王嘉尔推开门示意金有谦进去。
“哥,换鞋吗?”
金有谦站在玄关环视整间房子,嘴上问着背后的王嘉尔。
“嗯,你穿这双。”
王嘉尔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拖鞋放到金有谦脚边。
他的拖鞋是段宜恩新买的,毛茸茸的唐老鸭样子,鞋底很厚很软。
金有谦这家伙比他高了半个头,脚也比他大了两码,穿着他的拖鞋脚后跟都在外面露着。
王嘉尔看着不敢站直身子一直晃晃悠悠的金有谦,心一横从鞋柜里拿出了段宜恩的拖鞋,深灰色没有丝毫装饰的棉拖鞋。
“你穿这双,这双大点儿。”
金有谦穿着段宜恩的拖鞋在房间里乱转,除了王嘉尔提前再三提醒他不要进去的书房,他连卫生间都仔细地转了一遍。
“哎哥,段宜恩的房子真的好有质感哦。”
“哥啊,那你们都怎么睡啊?”
“我睡卧室他睡书房。”
王嘉尔在厨房洗着水果,听着金有谦不断发出的感叹和疑问时地应一声。
“这浴缸好大哦。”
“我还没用过……”
金有谦偷偷瞄了一眼正忙着切水果的王嘉尔,轻手轻脚地跑去书房门口。
王嘉尔的警告还是敌不过他对段宜恩私生活的好奇心,缓慢的按下了门的把手。
刚把头探进去就听见王嘉尔一声大叫,紧接着是朝他快步走来的脚步声。
“呀金有谦!”
“呀哥,看一眼嘛~就一眼~”
边说还伸出一个手指在眼前比划。
“不行。”
王嘉尔义正言辞地拒绝,
“你哥我现在是寄人篱下,不打扰人家是基本的行事准则。”
“去吃水果。”
金有谦走到餐厅坐下,拿起一块苹果不甘心地嚼着。
他心里对王嘉尔这个哥哥喜欢得紧,当然对于段宜恩也是很好奇。
不管是本着关心王嘉尔还是想要了解段宜恩的目的,那个书房都对它有太大的吸引力。
“哥,你就没进去过吗?”
“没有,他工作休息全都在书房,应该算是挺私人的地方。”
“……可是哥,我刚刚看里面没有床…连沙发都没有啊…”
虽然只是匆匆几眼,金有谦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环视整间屋子。
急促的门铃声让王嘉尔从片刻的愣神里抽离,小跑到玄关开门。
段宜恩站在门外,不知怎么的,王嘉尔直觉段宜恩今天刻意地搭配过。
他穿蓝色的Polo衫和米色的九分裤,裤腿被仔细地别起露出漂亮的脚踝,一块突出的骨头尤为精致。
仍是熨帖的衣服,笔挺的裤子,带着女士香水的味道。
“今天回来这么早?”
“不早了,十点半了。”
段宜恩侧过身进门,蹲在鞋柜边却没找到自己的拖鞋。
“有客人?”
王嘉尔愣了下,点头说是。
金有谦不适时地蹦跶到玄关,伸出手使劲儿的挥。
“嗨~我叫金有谦。”
“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你请自便。“
说完便光着脚进了书房,直到金有谦十二点多离开开都没出来过。
“哥,他平时就这么对你吗?”
金有谦站在电梯里,电梯门正缓缓地合上。
王嘉尔冲着他笑,嘴边有可爱的小括弧。
“不是的,他今天可能心情不好吧,平时对我很好的。”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电梯门全部关上,数字从19变到了18。
段宜恩正在冰箱取东西,一罐啤酒,王嘉尔进门时他刚刚打开易拉罐,还听得见气泡炸裂的声音。
顺着杯壁倒进玻璃杯里,淡黄色的液体带着一层细密的白色泡沫,把杯子凑到嘴边,冰凉的酒就那么进入他的口腔。
这个牌子的酒真苦,段宜恩想。
王嘉尔走到他身边,弯腰把他的拖鞋放在他脚边,段宜恩自然地把脚伸了进去。
“对不起,家里只有两双拖鞋所以……”
段宜恩一直在喝酒,直到手里的半杯啤酒全部喝光才缓缓地开口。
“没事。”
王嘉尔双手向后撑着,微微一跳,坐在厨房的台子上,一点点挪到段宜恩旁边。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段宜恩半靠在台子上,把易拉罐里剩下的啤酒全部倒进杯子里,王嘉尔低头玩着手指头。
客厅没有开灯,厨房里昏黄的灯是整间房子唯一的光源。
杯子里的酒还剩一半,段宜恩放下杯子转身拥住王嘉尔。
他回来还没有洗澡,王嘉尔把脸埋进他的肩窝时就能闻到那股女士香水的味道。
“段宜恩,去洗个澡吧。”
他有些没法忍受这个刺鼻的味道。
“我身上有味道吗?”
段宜恩赶忙松开他,拉起衣领凑在鼻子边闻,神色是王嘉尔没有见过的慌张。
“嗯你自己都闻不到吗?一股难闻的烟味。”
“你洗过澡了吗?”
段宜恩抬起头看向坐在台子上的他。
“没有。”
“那一起洗吧。”
说着,胳膊环住他的腰把他从台子上抱下来,直接抱着他进了浴室,把他放进浴缸里。
王嘉尔呆呆地坐在浴缸里,看着段宜恩脱掉上衣,他的胳膊后面有些抓痕,伤痕很新,还泛着淡淡的粉色。
“站起来。”
段宜恩回头看着小孩坐在浴缸里望着自己出神,嘴角全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
王嘉尔听话地站起来,脚底接触到冰凉的白瓷浴缸有些冷。
段宜恩伸手一颗一颗解开他的上衣纽扣,他穿着短袖衬衫,被汗水浸湿过一遍的短袖衬衫。
段宜恩在浴缸里放水,王嘉尔低头看着水渐渐淹没他的脚掌、脚踝、膝盖。
他开始看不清自己的脚,一定深度的水扭曲了水下的一切。
段宜恩示意他坐下,谁开始漫过他的胸口和肩膀。
“凉……”
大约是段宜恩习惯洗冷水澡的缘故,水温有些凉,王嘉尔抱着膝盖坐在浴缸里不自主地寒战。
段宜恩没说话,把出水口的温度调高了些,然后跨过浴缸的边沿坐了进去。
两个人各自坐在浴缸的两头,看着水慢慢涨到下巴,然后停止。
浴室里的温度逐渐升高,王嘉尔的脸有些发烫,就像第一次在这间浴室里洗澡的时候。
段宜恩舒展四肢,伸出胳膊搭在浴缸边沿,顺手按下镶在墙壁里的播放器开关。
王嘉尔第一次觉得住在这样现代化的房子里也是蛮不错的。
“嘉嘉,过来。”
王嘉尔慢悠悠地移过去,刚才段宜恩抬手去打开播放器的时候,王嘉尔眼尖地看见了腰侧的纹身。
他在他旁边躺下,脑袋枕在他胳膊上,段宜恩曲起胳膊撑着脑袋,低头看着半躺在他怀里的人。
“你左腰那儿的伤疤是怎么回事?”
“左腰?”
听到他问话的人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左腰,
“哦这儿啊,以前做手术留下的。你怎么知道?”
“那天…在广播室的时候看见的。”
那一天就像两个人的禁区,只要被提及,接下来就一定是诡异的沉默。
段宜恩突然低下头凑近他,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抬眼和他目光对视。
王嘉尔发现他左眼下有一颗痣,因为长的位置偏里,所以他一直没有注意到。
“嘉嘉,”
他唤他的名字,在他的唇上轻吻,稍稍用力吮吸他的唇角,
“对不起。”
王嘉尔并不知道他为什么道歉,但也轻轻点了头。
“没关系。”
播放器里似乎只有一首歌,一直循环播放着。
王嘉尔一直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词,一句永远都用不到他身上的词。
“If we daughter was our future holds, I hope she has your eyes.”
如果我们不能最终不能在一起,那我希望我遇见的每一个美好的少年,都有一双像你的眼睛。
“段宜恩你纹身纹的什么啊?”
王嘉尔安静听完那一句,抬起眼看向段宜恩,他只能看到美好的下颚线,和微微动了一下的喉结。
“不告诉你。”
他说完笑了,他好想拥抱他,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缘由。
段宜恩一直觉得拥抱有一种很神奇的功效,治愈所有伤痕的功效。
在段宜恩的认知里,一次暖暖的拥抱来的比一次接吻或一场性事都更加珍贵。
王嘉尔第一次走进段宜恩的书房,一张桌子和一整面墙的书,这间书房和他的卧室一样,简单的可怕。
“和我一起睡吧。”
他的手背到身后,十指纠缠在一起。
书桌前的人合上手里的资料,走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
“嗯。”
“段宜恩,跟我说说话吧。”
王嘉尔被子被他踹到了腰下,一点一点地移到段宜恩身边缩着,模样十足就是一个睡前央求着大人讲个故事的孩子。
段宜恩把手覆在他头上,他半坐着靠着床头,伸手给他拉了拉被子。
“今天那人是谁?”
“……”
“段宜恩…你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王嘉尔小心翼翼地问着,眼睛都不敢直视那人,直直地盯着段宜恩的衣角。
他的衣角被子微微带起露出了一点点青色的纹身,好像是英文,王嘉尔看不见。
“嗯。”
文字的简练来自于内心的真诚,“我十二分的爱你”就不如一句“我爱你”。
你是我说不出口的爱,所以我对你的所有都只能说给你听。
而我对你说不出的话,我选择把它刻在我的身体里。
就算有一天我们分开,我也可以看着它说是你留下的痕迹。
我在生命里的一段时间里和你一起,正值青春,那时我觉得这迷路的人似乎就是自己人。
“快睡吧,要不然明天不知道赖床要赖到几点。”
段宜恩那天之后再也没有早出晚归过,每天都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呆在家里等着王嘉尔从图书馆回去。
他会买菜做饭,会打扫卫生,会在睡觉时搂着王嘉尔给他讲几个不明所以的故事然后在他的唇上轻吻说晚安。
“嘉嘉,明天不去图书馆了好不好?”
段宜恩抱着王嘉尔那个鳄鱼样的娃娃,下巴抵在鳄鱼头上看向床边正在和手机游戏作斗争的王嘉尔。
“哦好。”
“段宜恩我们去哪儿啊?”
“墓园。”
王嘉尔看不出段宜恩的心情,他专心地开着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去墓园的缘故,段宜恩穿了一身黑色,夹杂着真丝材质的衬衣更衬得他人清瘦。
王嘉尔想那应该是他的母亲。
眉目慈祥,段宜恩的眼睛像极了母亲。
去世的时候应该很年轻,照片上的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
墓前很干净,一丝灰尘都没有,还摆着未枯萎的花。
“妈妈”
段宜恩开口,他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张黑白的照片,脸上是王嘉尔似曾相识的温柔,
“这是王嘉尔,我爱人。”
或许是这一声爱人太过沉重,王嘉尔在之后每一个想要放弃的瞬间,只要想起这天的段宜恩,心里就有个小人叫嚣着,原谅他,原谅他。
清晨时间雾气还没有散,墓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段宜恩换了束新鲜的花,在墓碑边的地上坐下。
“我去那边等你好了。”
王嘉尔直觉这段时间应该留给母子两个人,转身走到远处的长椅坐下。
周围都不知是谁的墓,有些很整洁而有些落了灰,前几天下了雨,泥水溅到了墓碑上。
段宜恩坐在妈妈的旁边许久,缓缓地倾斜身子靠在了墓碑上,眼神空洞。
“妈妈,你看到他了吗?很可爱是不是?”
没有人应他,可他还是笑了。
“他真的很可爱,从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就是。”
那时段宜恩高中入学的第一天,他中考志愿时选择了临市的重点中学。
给别人的理由是这所是全省乃至全国最好的学校,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开始新生活。
后来过了许多年,段宜恩的噩梦里都会出现一群看不清长相的人,他们围着他,指头像利箭一样地指向他。
他们说没有爸妈的孩子就是奇怪,他们说喜欢同性的人真是恶心,他们说不想看见他。
而那时的他,蜷缩在墙角,什么都不敢说。
告别了孤儿院,来到爸妈相爱结婚最终埋葬了母亲的城市,进入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似乎就可以忘掉从前的自己。
“同学你迟到了哦。”
王嘉尔穿着制服,手里还拿着出勤记录表,
“几班的?”
面前的人一直没有说话,王嘉尔抬头看向他,以为自己的语气太严厉,撇了撇嘴。
转头确认周围没有人在看,伸出手推了推正在出神的段宜恩。
“哎!你赶紧走吧。”
说着还不忘探头探脑地观察着周围。
段宜恩愣愣地应了声好,转身走了。
回头看时那人低垂着头靠在门卫室的墙上,单脚站着咬着笔。
“妈妈,他特别像以前的我。”
被人用恶言恶语中伤,经历着和他一样的困境和绝望。
“我不了解他,没人能了解他,没人能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位置上。”
“他没有位置,他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一个位置。可能正是因为这点,我爱上了他。”
“而他陷入了迷途。”
段宜恩的语气越来越低,语速越来越慢。
“妈妈,我是不是错了?”
他经历的每一个女士香水味道的夜晚,段宜恩总在想着,这种状态能不能持续下去他还是一个有资格轻易拥有一切的人,可以爱着自己所爱的人,即使这种状态对所有人来说都不公平。
没人回答他,他也再不说话。
有树木挡着,他看不见王嘉尔在哪里,可他知道当离开这里时,有人在等着他,挽上他的手和他一起走。
夫复何求。
王嘉尔拿出手机,播出了一个很少打出去的号码,快捷拨号的一号。
“喂……妈妈。”
“嗯没事……”
“嗯那你忙吧,注意身体。”
挂断电话,头向后仰靠着椅背,天空有点灰,周围真的好安静。
想起那天金有谦坐在餐厅,嘴里塞了两个葡萄,问他为什么要搬出自己家住进段宜恩那里,他是怎么回答的?
因为家里总是一个人的话太冷清,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段宜恩还是自己。
如果你知道,和他相爱是错的,你却仍不肯悔改。
那是爱吗?
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把头轻轻的靠在他肩上。
“嘉嘉,别睁眼。”
王嘉尔听话的闭上眼睛,段宜恩的头缓缓地下移,最终靠在了他的胸口。
王嘉尔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每一声,段宜恩听得清清楚楚。
到底是谁更爱谁呢?
或者说,到底是谁爱着谁呢?
“嘉嘉,那是我妈妈,我三岁时就去世的妈妈。”
他的语气听起来竟有些委屈,王嘉尔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唇型的每一次变化。
“没关系的,你有我呢。”
手覆在他的头上轻拍。
“我一直都一个人,我只能尽力优秀得让别人觉得我的孤单理所应当。”
王嘉尔长叹一口气,原因在此。
“我不能让我的人生出一点差错。”
他都能想象的到段宜恩说出这句话时的坚定眼神,那是誓死要保护自己的意志,和找不到和他所爱的世界相处的方法的绝望。
“嗯,我知道。”
王嘉尔和他不同,几乎所有的事情他都只用七八分的力气,做得也总能比别人好上许多。
他脑袋很灵光,学校里学的东西几乎一听就会,作业也都是随着心情做做,反正对他来说就当是打发时间。
他和班里同学来往的并不频繁,似乎这种不怎么努力但又成绩优秀的人很容易被贴上different的标签。
段宜恩看起来做事出格,其实也不过是在那些条条框框里肆意妄为。
只是轻微的出格,不是严重的背离。
虽然高二课业结束后就再也没去过学校,可还是规规矩矩地考了高考;
即使不穿校服,可每次的衣服都整洁且合适,除了不统一之外挑不出任何的缺点;
和校长的女儿谈恋爱,反倒是带着那女生成绩一路上涨。
他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也对这个世界的所谓规则看得太过通透,以至于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王嘉尔是他生命里的意外,一场他心甘情愿让其发生的意外。
可这场爱情太重,他背不起来,就好似你一生追求某样东西,花费一生精力终于找到,却发现你拿不起更拿不走。
你爱他,可你不能拥有他。
你想但你不许。
快要开学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
门铃响起的时候段宜恩正在厨房里切水果,王嘉尔就坐在厨房的台子上看着,两只脚悠闲地晃着。
听到响声的人放下水果刀,伸手捏他的脸颊,示意他去开门。
他乐呵呵地跳下台子,穿上段宜恩的拖鞋小跑着去开了门。
“你好。”
他不认识的人,老人家却对着他笑得慈祥。
“你是嘉嘉吧?”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段宜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带着不可置信的探问。
“爷爷?”
老人家提起手里的东西晃了晃,是盒糕点,包装盒上是暗红色的花纹交织在一起。
段宜恩在厨房里继续忙着切水果,顺带着还泡了茶,老人和王嘉尔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王嘉尔紧张极了,双手食指紧紧地绞在一起,一直低着头不敢与对面的对视。
“孩子你别紧张。”
他也只能抬起头尴尬的笑,末了又重新低下头。
段宜恩把水果和茶放在茶几上,顺势坐在他身边,手分开他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十指紧扣。
王嘉尔的心突然就像找到了着落点,稳稳地平静下来。
老人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眼神落在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眼神里都是欣慰的笑容。
其实也没说什么,草草地问了他们的近况,还叮咛着段宜恩不要欺负小孩子。
他一直在咳嗽,用装在口袋里的手帕挡住嘴巴,剧烈地咳嗽,王嘉尔觉得似乎他整个人都要散掉了。
老人家离开的时候已经不早了,王嘉尔挥着右手道别,左手还与那人十指紧扣。
段宜恩一直牵着他的手,躺在床上的时候也没有松开。
他凑近他,鼻尖都快要触到他的胸口,仰起头看向他。
“段宜恩,原来真的有人祝福我们。”
段宜恩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两下,说话时都带着笑意。
“我爱你啊,当然有人祝福。”
似乎是又扯了些什么,临睡前段宜恩搂着他问。
“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还有一周。”
“我们还有十五天。”
金有谦总喜欢问王嘉尔一些神经质的测试问题,譬如,如果让你用一辈子换一样东西你换什么。
金有谦说他想换他成为统治全世界的王。
王嘉尔说,他想换三个月。
金有谦用指头一行一行的读完解析,抬起头看向对面单手支着脑袋的王嘉尔,
“哥,它说你深爱着某个你永远得不到的人。”
真准,王嘉尔想。
王嘉尔被班主任叫去准备开学典礼的事情,回到家时家里一片漆黑,锅里的粥一点都没动过,冰箱里的小菜一样。
他是从医院直接去学校的,八月份,他发了高烧。
家里出奇的安静,他捧着茶杯缩在沙发里,胃疼得出了冷汗。
他其实从早上就不舒服,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
没有人接,大雨里一个人冲回大伯家的他,三站路,他只有五岁。
自那以后,每逢阴冷的雨天,他的小腹就一片冰凉。
他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闭着眼睛摸索着声音的来源。
“段宜恩,怎么了?”
那边的答话让他瞬间清醒,然后是胸口一阵一阵的抽痛。
“我在医院,爷爷在急救室。”
他从沙发上爬起来,不顾膝盖磕在桌角上的痛,连鞋都没来得及换,穿着拖鞋跑出了家门。
老人的身体都一向不好,但都是些感冒发烧的小问题。
段宜恩从小被爷爷带大,说对于爷爷只是爷孙感情,那是假的。
爷爷对他来说,更大一部分像是爸爸。
抢救室外面的走廊只有段宜恩一个人,他也不再顾忌墙上的禁止吸烟的标志,夹着根点燃的烟一动不动。
“段宜恩。”
他站到他面前,他想拥抱他,伸出的手却不敢落下,无力得掉了眼泪。
被叫到名字的人一直没抬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爷爷怎么样了?”
两个人平日里都是情绪及其内敛的人,段宜恩较于他,更甚。
他猛地抬头,眼眶里没有半滴眼泪,走去垃圾桶扔掉烟头,动作流畅无比,整个人平静得几乎快要透明了一样。
“正在抢救。”
他走近他,伸出手擦掉他脸上的眼泪,然后拥抱他,扣住他腰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是不是不舒服?你还穿着拖鞋出来,小心受寒了。”
“回去吧,好不好?我在这就行了。”
说着就准备搂着他朝医院门口走。
“我想留在这儿陪你。”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答,他担心正在急救室里的人,更担心这个过于冷静的段宜恩。
他搂着他的手力气越发的大,疼得王嘉尔皱了眉却没吭声。
“乖,回去。”
“我想留下来。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王嘉尔听到他深呼吸的粗重呼气声。
“回家去,明天还要上课。”
他放开他,把他往医院门口推。
“回去!”
语气很重,一点都不像那个平时冷静自持的他。
“求你了。”
他也不管医院禁止大声喧哗,带着哭腔,断断续续。
“段宜恩,你别让我回去。”
他就像是个小孩子一样,再也听不进去任何道理,求着段宜恩别送他回去。
段宜恩恍若未闻,硬生生地把他往医院门口拉。
“乖,嘉嘉乖,回家去好不好?听话。”
“我不…求你了…我留下…”
嘴里仍在喃喃着别送我回去,在他昏迷过去的前一刻。
段宜恩抱着他,伸手探了探他小腹,本该是身上最温暖的地方,一片冰凉。
掏出手机,播出了一个从没播出的号码。
“我在市医院,帮我个忙。”
对方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问,利落地说了句十五分钟就挂了电话。
段宜恩抱着他坐在抢救室的门外,手拨开遮住他眼睛的头发。
手指顺着他的眉毛,一遍一遍地抚。
他们两个的眉眼相像,睫毛很长,在眼睛下方投出一篇阴影。
“我一个人可以的。”
那人来得很快,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抱起王嘉尔,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后,回头看着面色平静的段宜恩,
“趁没人找个地方哭一下吧。”
段宜恩连头都没转,看着地面
“注意安全,护好他。”
他很放心他,他对王嘉尔很好,心思细腻,整个人有着和他眼边轻佻的痣完全不符的沉静。
急救室一直没有消息,甚至都没有护士进出。
段宜恩站起身,靠在墙上,好让自己喘不过气的不适感减轻一些。
“老爷子情况比较严重,癌症末期。家属做好心理准备,你最好还是和家里的大人商量商量。”
“爷爷不想走得那么难看,爷爷想有一点儿最后的尊严。”
"阿姨,爷爷说想去旅游,我给他办了个团,四个月吧大概。"
“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已经开始有溃烂现象了。”
“宜恩,这都半年了,让他快点回来,这阵子外面也不太平,他年纪也大了。”
“段宜恩,你最近工作不顺吗?”
段宜恩的头越来越疼,就像是无数个声音同时在脑里响起。
他推门进去时,爷爷就躺在床上,面色安详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爷爷。”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刚买回来的粥,他习惯了这样自说自话,爷爷身体越来越差,能和他对话的气力也越来越少,顶多用几个语气词回答他。
可房间里太过安静,他都听不见爷爷对他的丁点儿回应。
突然反应过来,弯下腰去探他的鼻息,伸出的手都在颤抖。
老人鼻息微弱,就那样安详地晕了。
他拨通医生的电话通知,抱起爷爷就往出跑,还在冒着热气的粥洒了一地。
王嘉尔醒来的时候是在车上,头靠在金有谦肩膀上。
见他醒了,金有谦伸手擦去他留在眼边的眼泪,按住他准备坐直的身子。
“靠着吧,能舒服点儿。”
王嘉尔太累了,索性就靠在他的肩膀上。淡淡檀香的味道,不知是车里的香袋还是他身上的气味。
“你也别怪他,他不容易。”
身边人的话让他刚才止住的眼泪又瞬间聚集在眼眶。
或许是感觉到他的眼泪渗透他的衣料,他头靠在他头上,揽着他的手缓缓地拍着。
“哥,你别哭。”
没人回答,车里很安静,只有司机在轻哼着歌。
王嘉尔在车上睡着了,可能是下意识不想面对现实,索性直接不让自己清醒。
男生挡住准备帮忙的司机,弯下腰抱起睡着了还在哭的王嘉尔,动作温柔得让司机都有些惊讶。
“我半个小时后下来去医院。”
说完便抱着王嘉尔走了。
站在门口手伸到花盆后,摸索着找到钥匙,顾不得换鞋,把王嘉尔放在沙发上。
客厅的灯光昏暗,他眼里的王嘉尔不太真实。
给他放在沙发上的暖水袋换了热水,放在他肚子上轻轻地压着。
段宜恩一直在急救室外的走廊,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
放在椅子上的手机一直亮着,不停地震动显示有来电,他却没有理睬。
耳边似乎是钟表秒针转动的机械声,踢嗒踢嗒,深呼吸却没起一点儿作用。
终是拿起手机,按下接听。
“阿姨。”
靠着墙缓缓地蹲下,眼眶干涩。
电话那头不停地质问着他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人,段宜恩半阖着眼睛,整个人就好像脱力一般。
“段先生,很抱歉,我们尽力了。死亡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三分。”
许是个刚刚实习不久的医生助手,说话时声音颤抖着。段宜恩抬头看他,满脸泪水的医生和表情呆滞得有些漠然的他对比强烈。
他太过平静,走进手术室站在已经没了呼吸的人身边,静静地看着。
“因为送来时就已经昏迷了,所以走得很安详,我们整个抢救过程他都没醒过来。”
主刀的医生已经和段宜恩见过许多次,走上前拍了拍他的放在床沿的手,
“节哀。”
“那就好…”
段宜恩就像是与外部隔绝,兀自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医生示意手术室内的医护全部出去,帮他轻轻地关上了门。
转身看见一位中年人和在手术室外等待的男生,走上前对那个与段宜恩年龄相仿的少年说,
“这孩子,是真不容易。”
段宜恩仍是面色冷清,握住爷爷仍然温热的手。
“爷爷,你说他们会不会都怪我?”
“我会照顾好嘉嘉的。”
本来一直语气平静,讲到王嘉尔时突然地哽咽。
“他肯定哭得要死要活…”
“爷爷,我爱他。”
他对着一个已经毫无生命力的人,做出他从未说出口的表白。
突兀的沉默后,段宜恩站起身。
他明明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流泪,唯独眼睛干涩得发疼。
“爷爷,我走了。”
同样的语气,就像是每次出门前的告别。
他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最近一个月他像这样抱着爷爷冲进医院的次数不下五次,只是他这次没有醒过来。
第一次他慌张地送爷爷进了手术室后,情绪崩溃,一个人跑去卫生间锁上门,哭得差点断了气。
后来,就习惯了。
“五叔,你说他是不是很辛苦?”
门外的少年阖上推开了一半的门,转头问身边的中年人,准备离开。
王嘉尔是在噩梦里醒来的,梦里无数只怪物追着段宜恩,他没有丝毫束缚地站在旁边,却一步都不能迈出去。
天空是阴沉的灰色,东边有丝丝白光,天快亮了。仍然在下着雨,不时有几声闷雷声。
他眼睛刺痛,睁开眼睛许久才渐渐看清房间里的东西。
玄关处段宜恩的鞋子整齐地摆着,他脱下的外套规矩地搭在衣架上。
王嘉尔坐起来穿上拖鞋,不甚在意地拿走肚子上已经凉了的暖水袋。
走向段宜恩房间门口,却在路过书房时停下步子。
轻手轻脚地推开半阖的门,室内昏暗,雨从阳台飘进房里,打湿了窗帘。
段宜恩缩在书桌旁边新添置的小沙发上,双臂环绕着自己,眉心紧蹙。
王嘉尔走近几步,在他身边缓缓蹲下。
窗外一声雷响,段宜恩便被吵醒了。
王嘉尔知道他睡觉一向不沉,轻眠易醒,几乎雷雨天就像失眠一样。
“段宜恩。”
他开口,却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段宜恩松开手臂,坐起身。
双臂仍是环绕着膝盖紧紧抱住,整个人有些明显地迟钝,甚至眼神些微呆滞。
“你很辛苦吧。”
屋里沉默了许久,各怀心事,却都面色冷清地像是从没事发生过。
隔壁的老大爷广播里放着评书,正讲着薛仁贵征东。
段宜恩突然松开手臂,一把拉过王嘉尔搂进怀里,脸埋在睡衣的领口里,仍是不说话。
“对不起。”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夹杂着鼻音,许是前一天晚上哭得太厉害加上下雨人有些受凉。
“你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撑过来的…”
王嘉尔手缓缓地拍着他的背,他知道他难过。
他手上的劲大的吓人,手指死死的抓住他后背的衣服,王嘉尔被他拥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想去厨房拿了杯水给他,段宜恩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松手。
他的眼泪突然就涌出了眼眶,段宜恩大他两岁,也不过十八岁,却整日里沉稳得像个历尽沧桑阅尽千帆的中年人。
他从不会脆弱,从不会哭,似乎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而现在,这个顶天立地的人,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一言不发。
脆弱的像是一只失去了厉刺的刺猬,无助地用全身的柔软去与尖刀兵戎相见。
段宜恩突然响起的铃声吓得王嘉尔浑身一哆嗦。
他用尖利且有节奏的铃声提示音,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能刺激到耳朵,以保证他不会漏掉任何信息。
段宜恩伸手循着声源处摸索手机,另一只手仍是单手搂着他,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
“阿姨。”
“段宜恩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利!你一个半大孩子能做什么,你还瞒着我们!那是我爸爸,我爸爸走之前我都见不了一面,你凭什么!凭什么!你凭什么…”
或许是手机那头的说话声音太大,王嘉尔把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口不择言。
他侧脸去看段宜恩,微闭着眼,睫毛却不住地颤着。
段宜恩,你撑不住天的,就算要下地狱,我陪你,一起死。
第二天去医院时面对家里人的质问,有人扑在他胸前用力地捶打,声嘶力竭地哭着。
段宜恩一手挡住准备上前拉开那人的王嘉尔,一手搂住阿姨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第三天去了火葬场,遵循老人的遗愿将他火化。
站在巨大的火炬旁,看着老人一点一点被大火吞噬,段宜恩的手抖得厉害,而王嘉尔低垂着眉眼用力地想将眼泪收回。
大人们哭得厉害,而他们俩的附近却静得出奇。
段宜恩似乎成了所有人眼里的罪人,葬礼从始至终没人与他交谈,没人关心他是否难过,更没人跟他说你起来吧膝盖等会儿跪得不好了。
三个多小时的葬礼,段宜恩一直跪着直到所有人离开。
还没来得及撤去的丧礼装饰,搭起长长的大棚,尽头处老人的黑白照片,和从未抬起头的段宜恩。
王嘉尔走到他面前蹲下。
“回家吧。”
他拥抱他,他才哭了出来。
王嘉尔在丧礼时站在人群里,听别人时不时地议论着段宜恩怎么表现得如此冷漠。
不知情的人总是说着自以为是的话,而他的爱人,却从不会想这些。
是,他终于愿意承认他爱他,那种想要终生的爱。
当他试图填充整个人生命的能量时,爱情已在心底结下,准备瓜熟蒂落。
王嘉尔转头看着爷爷的遗照,老人笑的很慈祥。
爷爷,你看看他,他真的,快要垮掉了。
而我,除了爱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段宜恩在丧礼结束后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地走进卧室,王嘉尔推开门想叫他喝点白粥时,他已经睡着了。
眉头舒展,神色疲惫。
他睡了二十一个小时,睡醒后直接打开电脑开始进行着不知是什么的工作。
接下来的一整天谁都没说过话,段宜恩沉默地看着电脑,偶尔打开书查阅。
而王嘉尔一直在睡觉,醒过来的几次去厨房喝了水就又进了卧室。
第五天,段宜恩出现在了开学典礼上,西装皮鞋,言辞流利,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嘉尔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已经毕业的段宜恩又出席了新生的开学典礼。
他所有的记忆突然都模糊了,似乎前几天他身边的那个脆弱到一碰就碎的人不是他。
完美无暇的人总是让人感觉不够真实,有了残缺的人,似乎才值得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