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尔是知道段宜恩的,很早就知道,从他入学的第一天起。
段宜恩对于所有在这所中学读书的人都是个传说般的存在,即使他还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校园里,即使他可能每天与你擦肩而过。
似乎这楼里的所有学生都带着对段宜恩莫名的信任和崇拜。
那天过后不久就是高三年级的结业典礼,典礼过后,毕业的段宜恩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典礼很冗长,王嘉尔找了个借口跑出去买了绿茶,他捧着加了冰块的绿茶漫不经心地往回走。
先是轻拍话筒的两声沉闷的声响,然后是几下小声的清嗓。
王嘉尔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他莫名的熟悉。
“我是高三年级一班的段宜恩。”
果然是他,王嘉尔嘴角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翘起,似乎进入礼堂时的脚步都变得格外轻松,手里的绿茶都忘了藏起来。
代表发言是典礼的最后一项,台上的人没有拿稿子,没有站在演讲台上反而是台子的正中央。
双腿交叉,一只脚的脚尖点地,悠闲又游刃有余地说着话,语速不快不慢。
偶尔会停下来想想,思考的时候手腕放松,自然地垂着,拿着话筒的手指纤细白净。
台下很安静,似乎都在听着他说话,而王嘉尔一直在发呆,最后还是如潮般的掌声将他拉回现实。
段宜恩讲完后主人走上台子寥寥说了几句就催着回去上自习,王嘉尔站起身,逆着往礼堂外面的走的人流,走向段宜恩。
段宜恩正在听身边的人说话,微微地低下头偏向正在说话的女生,嘴角带着笑。
注意到面前有人,眼神看向站在他面前的王嘉尔,眼神没有丝毫的变化。
女生拽了下他的袖子,眼神示意问他眼前这个穿着校服的人是谁,王嘉尔抢在段宜恩开口之前先打了招呼。
“学长好。”
段宜恩点了下头,脸色淡漠。
“我跟你介绍,这是今年上高一的学弟。”
“这是我女朋友。”
王嘉尔眼神恍惚,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赶忙调整了状态。
“学姐好,我叫王嘉尔。”
他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出口,段宜恩伸出胳膊搂住身边女生的肩膀,转头对他疏离地微笑。
“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些事情,就先走了。”
王嘉尔连再见都没有来得及说,面前的两人便转身离开了。
那天的晚自习,他迟到了,被老师罚了两份习题。
他以为,就这样了。
段宜恩毕业,去到别的城市,开始跟他无关的生活,而他仍然守着这个不知所以的未来。
上学,放学,考试,放假,补课。
有书本和习题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王嘉尔物理不好,虽然与其他人比起来还是很有些,可总是没有其他科目得心应手。
每天都在学校呆到很晚做物理的练习题,等到门卫在楼下喊叫要关门的时候,才收拾书包慢悠悠地走回家。
他家离学校并不近,三站路,王嘉尔喜欢走路回家。
正好每天他从学校走的时候路上的人少,夏天的路边永远都不安静,有蝉鸣有鸟叫。
王嘉尔在十字路口站定等红灯,低下头看着白天被前桌不小心踩了一脚而变得有些脏的白色帆布鞋,脚尖一点一点。
再抬起头已经变成了绿灯,却突然发现面前挡住着的黑色轿车,车很新,车窗没有一丝划痕。
车窗慢慢地放下,段宜恩从驾驶座探头过来。
“怎么现在才回家?”
他剪了头发,原先还有些长的刘海现在还不过眉骨,露出一双眼角温柔的眼睛,在已经暗下去的暮色里,亮晶晶的。
“在学校自习晚了。”
八月份,补课快要结束的前几天,王嘉尔在这个走过数百次的十字路口又遇见了段宜恩。
“上车我送你。”
段宜恩按下手边的按钮,嘣的一声是车门锁打开的声音。
王嘉尔没动,深呼吸,然后抬起头。
“不用了,我家不远。”
段宜恩没再说话,王嘉尔看不到他的表情。
路上的车不多,但是段宜恩就这么大咧咧地把车停在了十字路口还是挺妨碍交通的。
远处的交警正了正帽子,开始往这边走,王嘉尔有些急了。
“你赶紧开走啊,交警马上过来了。”
“上车。”
段宜恩言简意赅,王嘉尔纹丝不动。
交警绕到驾驶座那边的车门客气地敲了两下车窗,段宜恩探过身看了王嘉尔一眼,眼神平静。
打开车门走下车。
交警敬了个不怎么标准的礼让他出示驾照,他很配合。
拿驾照收罚单留电话,最后还跟脸色不好的交警说了谢谢。
交警估计也没有想到有人这么配合地交罚款,神色恍惚地又敬了个礼就离开了。
刚拿到手不久的驾照就这么扣了分,段宜恩隔着车看向王嘉尔。
“上车。”
眼睛里开始有些微的无奈,快步走到王嘉尔跟前,不容他说话三两下把他塞进车里。
锁上车门,启动车子,掉转车头,车速不慢。
“你走错了,我要回家。”
王嘉尔似乎也明白了和他说这些其实都没什么用,所以语气和缓。
驾驶座上的人没有回答,眼睛看向前方,修长的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方向盘。
段宜恩穿了灰色的衬衣,袖子挽到了手肘处,小臂有好看的线条,带了一块墨黑色的表,和那天带的那块一样性冷淡的风格。
过了三个红绿灯,段宜恩才开口。
“你家又没人就你一个,回哪儿不一样。”
王嘉尔的目光突然暗淡,就像是藏了很久的伤疤突然被人揭开。
他父母离异,各自再婚后都有了小孩,剩下他一个人哪儿都回不去,索性在一年一次见面的时候让他们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
一个人住,落得清静。
再也不用内疚于自己的多余,不必细细思考自己的一言一行,只是有时回家时在楼下看到他出门时刻意留着的厨房的灯,眼睛还是会酸。
“不必觉得难过,我也一样,我爸妈永远都回不来。”
王嘉尔猛地抬头看向身边的人,与他的目光对视,太过温柔,还带着笑。
“你看着路……”
段宜恩住在学校往东三站路,而他的房子在往西三站。
是那种很简洁的建筑,灰色的外观,各自封闭的公寓,处处都能看出这栋大厦里人与人间的各自过活。
数量刚好的楼层,数量刚好的垃圾箱,数量刚好的绿色植物,数量刚好的停车位。
段宜恩把车停进了地下停车场,他停车很熟练,一点都不像刚拿到驾照没多久的新手,转头看向后面时下颚有好看的线条。
下车打开王嘉尔手边的车门把他拉下车,按电梯进电梯,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电梯四面都是像镜子一般的反光面,王嘉尔扭头看向自己,校服衣领一边高一边低地拧巴着,他经常运动,身材匀称,校服倒是被他穿出了青春洋溢的味道。
而身边的段宜恩,过于清瘦的身形,熨帖的衬衫和笔挺的西裤,怎么看怎么清冷。
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牵着他。
王嘉尔如触电般地想缩回手,熟悉的失重感让他的脑袋暂停工作了几秒钟,段宜恩拉着他出了电梯。
他住1907,十九楼七号,整个楼层清一色的黑色防盗门,段宜恩拿出卡开了门后关上门便松开了他的手。
“冰箱里有饮料,你自便。”
似乎是认定了王嘉尔一定不会跑掉一样,段宜恩背对着他脱掉衬衣露出好看的肩膀线条。
纵使再怎么清瘦,肩还是宽的无比有安全感。
光脚进了浴室,一阵细细簌簌后就是花洒出水的淋漓声音。
王嘉尔放下略微有些沉的书包,拿出物理练习册趴在餐桌上继续没解完的题。
段宜恩洗完澡出来时,看见小孩儿单手撑着下巴,圆珠笔一下一下地点在桌上,眉头皱着。
不自觉地轻笑,走去冰箱倒了两杯水,边走边喝把另一杯放在王嘉尔手边,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
“做不出来?”
王嘉尔看了他一眼,没理他。脸上尽是解不出题的困惑和一些恼怒。
段宜恩伸长脖子看了眼题,起身去书房拿了自己还没来得及扔的唯一一本物理练习题。
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悠闲地翻着,然后把书推到王嘉尔面前。
“别做这本了,这里面题好多超纲的,这道的方法”
说着顺手拿起王嘉尔手里的笔指向练习册上一道附加练习,
“重复用两遍,就是你这道题的答案。”
王嘉尔充满怀疑的眼神让段宜恩觉得有些想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慢悠悠地合上书,顺带着收拾王嘉尔的作业。
“别做了,这都九点多了。”
王嘉尔也不反驳,收回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地坐着。
“去洗个澡去。”
王嘉尔打开花洒,冰凉的水激得他马上跳开,差点滑倒在浴室里。段宜恩,居然用这么凉的水洗澡。
王嘉尔撇了撇嘴,转动出水的开关,等着热水的时候仔细地观察着段宜恩的浴室。
人们总说从一个人的浴室最能看出一个人性格。
段宜恩的浴室,就像是他的手表一样,简约得可怕,透着股冷冰冰的感觉,每个角落的线条都很利落,就连那块镜子也是棱角锋利的四方形。
他用他的沐浴露,用他的洗发水,整个浴室里都是段宜恩平日里身上的味道。
王嘉尔关上水,脸烫得厉害,用浴巾擦干时才发现自己没有换洗的衣服,连内裤都没有。
“你开下门。”
王嘉尔就这么大咧咧地开门,门外的人递出来一大堆东西,他刚接到手里,门就被嗵地一声关上了。
“他真是……”
王嘉尔看着手里叠得整整齐齐的T恤家居裤和还没拆封的内裤,脸上更烫了。
衣服是段宜恩的,还带着他身上那股特别味道,他拿着衣服愣神了很久,最后用力地晃了晃头,穿上衣服走出浴室。
“拖鞋穿上。”
面前的人赤脚踩在地板上,上半身还保持着弯腰放下拖鞋的姿势,王嘉尔眼神疑惑地看向他。
看着他似乎没准备解释,王嘉尔认命地穿上拖鞋,段宜恩这才满意地笑了。
“明天把东西搬过来吧,和我住。”
王嘉尔没回答,只当他说笑话。段宜恩也没再追问,转身去了书房。
“晚安,我睡了。”
王嘉尔不客气地打开他卧室的门,这是个多么清新寡欲的人才能布置出来卧室。
宽敞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不大的圆桌和一把躺椅外,什么都没有。
一间只用来睡觉的卧室。
王嘉尔居然睡得很好,没有做梦也没有半夜醒来。
段宜恩六点钟的生物钟准时醒来,起身去冰箱里拿了杯水,喝了半杯看到餐厅的椅子上放的书包才恍然记起昨晚家里还睡了一个人。
轻手轻脚地打开自己卧室的门,走进那个还在睡梦中的人。
王嘉尔睡觉很安宁,几乎睡着时被子是什么样醒来时还是什么样。
段宜恩顺着床沿坐下,脑袋靠在床边,双腿伸展,杯子就放在手边,时不时喝口水。
家里还有一个人的感觉真不错。
七点钟时段宜恩看着床上的人还没有醒来的迹象,站起身喊了声他的名字,床上的人没反应。
“嘉嘉起床,七点了。”
没反应……
弯下腰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嘉嘉起床了,昨晚上几点睡的?”
还是没反应……
段宜恩怎么都没想到这小孩儿居然赖床,认命般叹了口气。
随他吧,大不了等会车开快点儿。
王嘉尔七点半醒的,看了眼手边的表就炸了毛,手忙脚乱地收拾。
段宜恩不紧不慢地给他递着T恤校服书包,还没忘给他手里塞了盒牛奶和三明治。
得亏没迟到,王嘉尔在课间啃着三明治的时候内心默默地庆幸。
一节接一节的课,一份又一份卷子,一项又一项的作业,王嘉尔放学走出学校时觉得自己的书包比早上又重了不少。
正和校长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的段宜恩,看着他等着的那个人垂着头步子沉重地走过他,和校长礼貌地道了别,紧走几步追上前面的人。
“走吧,去你那边儿收拾东西。”
王嘉尔看着眼前的人,千言万语最终成了一句哦。
段宜恩看着他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手掌握成拳伸到他额头前,嘴角是掩都掩不住的笑意。
“喂……”
他语调拖得很长,不像平日利落,倒是满是慵懒夹杂着几分挑逗。
王嘉尔抬起头看向他,正好目光相接。
心里正奇怪着平日里利落的人怎么突然这么磨蹭,段宜恩突然笑弯了眼,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脑袋里嗡地一声,一阵钝钝的疼在额头散开来。
段宜恩收回刚刚用力弹出的食指,嘴角翘得更高了,转身走到前面,留给他王嘉尔一个愉快的背影。
“跟我多说说话。”
王嘉尔越来越没法理解这人奇怪的脑回路,就因为他应了一声所以狠狠地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似乎弹王嘉尔脑门儿的那一下让段宜恩保持了很久的好心情,就算路上因为交通事故堵了车,驾驶座上的段宜恩都一直笑着,甚至还轻轻地哼了几句不知是什么的歌。
王嘉尔住五楼,没有电梯的老式家属楼,当时他父母坚持要用多两倍的价钱给他把房子买在学校旁新建的小区,他偏偏坚持要选这里,最终还是大人想要赶紧完事就随他了。
他喜欢这种老式的建筑,各家各户离得很近,倒不是希望着所谓的邻里友爱之类的,只是每天他起床时听见对门隔壁厨房里厨具碰撞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的房间里总不至于那么安静。
他住过来一段时间后,隔壁的老太太似乎是发现他一个人,周末总会给他送些水果和自家做的包子或是煲的汤什么的。
一来二去就熟了,老人家子女都不在身边,便把王嘉尔当作孙子养着。
段宜恩找了很久才找到停车位,仍是没有打开王嘉尔手边车门的锁,自己先走下了车再打开另一侧的车门,抓着王嘉尔的手把他拉下来。
停车位离王嘉尔家还有段距离,王嘉尔走在略微前面段宜恩仍是没松开手,远远看着跟在王嘉尔身后亦步亦趋的段宜恩,倒像是个向人撒娇不愿回家的孩子。
段宜恩拉住要进单元门的王嘉尔往后退了几步,抬起头不知在看什么。
“你住几楼?”
“五楼。”
他没再说什么,示意王嘉尔继续走。
狭窄的楼梯,已经被时间磨得光滑的台阶,积了尘垢的扶栏,一切对于段宜恩来说都那么陌生。
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只有王嘉尔偶尔喊亮声控灯的声音。
书包太沉,王嘉尔到五楼的时候呼吸已经不稳了。
从校服口袋里取出钥匙,单个钥匙挂在一个金属钥匙扣上,段宜恩瞧见那一个孤零零的钥匙,眼神闪了闪,看不清有什么情绪划过。
钥匙转了安全,老旧的防盗门锁嘭地开了,王嘉尔打开门走了进去,段宜恩不发一言地跟在后面。
从玄关开始,房间里能看到的地方都是不重样的布艺玩具,桌子摆得满满当当的,就像是一家人凌乱又温馨的生活。
可是桌上单个的马克杯,鞋柜里四五双不同场合穿的鞋子,餐桌旁唯一一把椅子,还是出卖了这个明明害怕孤单害怕到死却还是不得不一个人生活的孩子。
王嘉尔把书包放在沙发上,进卧室拿了个大大的行李箱。
段宜恩走到沙发边拎起书包,皱了眉。
“你书包里都装了什么东西这么重?”
王嘉尔没搭话,从阳台上取下晾干的衣服,坐在沙发上开始叠。
段宜恩挪到他身边伸手拿过几件T恤仔细地叠。
王嘉尔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对面正仔细铺平衣服的人。
他外表看着就像是个在意细节的人,认真地抚平每一个褶皱,每一个边对的分毫不差,叠好后轻轻用力压出痕迹,小心翼翼地放进行李箱里,就像是在做件无比神圣的事。
他今天戴了那天在广播室时戴的那块手表,他说女朋友送的手表。
“我真的可以住过去吗?”
段宜恩手上的动作没停就像没听见他的问话一样,
“你女朋友不介意吗?”
时间就像突然凝固了一般。
段宜恩叠完最后一次对折把衣服缓缓放进箱子里,站起身走了一步蹲在他身边。
耳朵贴着王嘉尔的校服上,脑袋放在他的腿上,露出了可爱的耳廓,两只胳膊抱着他的小腿。
这突如其来的脆弱姿态让王嘉尔半天说不出话。
“嘉嘉”段宜恩唤他的名字,
“不提她好不好。”
王嘉尔觉得现在的段宜恩带着丝丝绝望,他说话的语速很慢,语气小心翼翼的。
他知道自己错了,可他舍不得。
伸出手覆在他的后脑,顺着他漂亮的轮廓顺着他的头发。
“好……”
出门时王嘉尔的书包背在了段宜恩背上,段宜恩在里面检查水电气是否都关好了,王嘉尔站在门外。
行李箱上挂着两三个娃娃,怀里还抱了好几个。
段宜恩看着身边双手都占着的小孩,摇了摇头准备锁门。
“那个……我还想拿那个皮卡丘……”
王嘉尔说这话的语气是虚的,毫无底气。
“你啊……”
段宜恩重新拉开门,走了进去,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黄色咧着嘴笑的皮卡丘。
段宜恩觉得那个皮卡丘可能是王嘉尔最喜欢的娃娃,因为一路上他抱着就没撒手,还在偷偷看了他几眼确定他没注意的时候,用鼻子在娃娃上蹭啊蹭。
段宜恩小区里的停车位是固定的,他把车停好了后,下车去后备箱取王嘉尔的行李箱,起身时看见王嘉尔正弯着腰从后座一个个地拿自己的娃娃。
昏暗的地下停车场,段宜恩眼里的温柔无边无际。
1907,王嘉尔看着黑色门板上银色的四个数字,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娃娃。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马上要上战场的壮士。
“进来啊。”
段宜恩看着在门外愣神的王嘉尔,顺着他的眼神看向门板,没什么特别的。
叫了他一声便转身进去,站在客厅脱了上衣后进了浴室洗澡。
冰凉的水从头顶留下,常年习惯了冷水澡的他还是被凉的打了寒战。
身上带着水珠站在镜子前刷牙,看着梳洗台上从一个变成一对的牙刷漱口杯和毛巾,竟有些不知所以的幸福。
头上搭着浴巾出了浴室,还是习惯性的赤脚,想起昨天小孩儿在被要求穿拖鞋时委屈的眼神,轻笑着摇头去玄关穿了拖鞋。
王嘉尔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整理行李,两条腿伸得直直的,箱子里大多是换洗的衣服,当然他的布娃娃已经摆满了段宜恩的沙发。
王嘉尔把东西分类完成后,抬头看向站在玄关的段宜恩,
“我的东西放在哪儿?”
段宜恩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卧室。”
说着走向王嘉尔,伸出手拉起坐在地上的小孩,在他的头上轻拍了一下,转身去拿他摆在沙发上做展览的娃娃。
等两个人把王嘉尔的东西都整顿完了后,段宜恩那间只用来睡觉的卧室已经变得无比少男心。
本来就不大的圆桌上放了好几个娃娃,其他的实在没有地方就堆在了地上。
“段宜恩……”
段宜恩看向这个认识好几个月才第一次语气委屈地开口叫自己名字的人,心里一下就软了。
“那些放在客厅吧。”
王嘉尔欢天喜地地抱着一堆娃娃去了客厅,段宜恩伸手拿起一个鳄鱼样子的娃娃,下意识地叹了口气,估计他之后每天早晨一睁眼,就会看见这个丑丑的玩意了。
其实段宜恩很讨厌这些毛茸茸的东西,他小时候别的小朋友的玩具都塞满了孤儿院的柜子,只有他的柜子里空荡荡的。
他自小就好强,拒绝所有想要和他分享玩具的小朋友,且自那时起就打心里排斥这些东西。
他想,王嘉尔可能不一样。
他宁愿,王嘉尔不一样。
“你怎么买这么多娃娃?”
忙得不亦乐乎的王嘉尔一边跑来跑去地安排着每一个玩具的位置,抽了空回答段宜恩的问题。
“小的时候特别想要,但是没有人买给我,自己有了钱后就经常买,时间一长就有这么多了。”
段宜恩没再说话,走去厨房里准备做饭。
他早上送完王嘉尔去学校后转道去了超市,给王嘉尔买了洗漱用品和小零食,怎么都没鼓起勇气走进蔬菜区。
他的冰箱里只有饮料,偶尔女朋友到他那住的时候会买些蔬菜放进进去,而他的女朋友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联系了。
“我出去一趟。”
段宜恩在玄关换着鞋,对那个刚刚整理完沙发正坐在沙发上出神的人说。
“我也去!”
王嘉尔条件反射一般地站起来,几步走到玄关开始换鞋。
“我都没说我去干嘛你也去?”
王嘉尔正绑着鞋带的手指突然一顿,又散开了鞋带,语气里都是抱歉。
“对不起。”
段宜恩听着就知道这孩子又想错了,蹲下来手指挑起胡乱散在地上的鞋带,耐心且缓慢地系上。
“我要去超市,有什么想吃的吗?”
王嘉尔本来垮着的脸顿时就笑了,
“有!”
全市最大的超市离段宜恩的房子有一站多路,他没有开车,拉着王嘉尔慢悠悠地在路边走着。
天色刚刚暗下来,整个城市的街灯都已经亮了,嘈杂的蝉鸣还是不断。
段宜恩穿着刚洗完澡换上的宽松长裤和简洁款式的白色T恤,脚上是一双篮球鞋,王嘉尔内心暗自庆幸刚才出门之前他换掉了校服,要不然多掉价。
一天内进两次超市,段宜恩从没有过,而且他现在内心居然还很愉快……
推了购物车,这次段宜恩终于名正言顺地走进了蔬菜区。
他口味偏重,嗜辣喜酸,但因为平时很少正正经经吃顿饭,在家里吃也都是顺着女朋友的口味,所以没人知道他的饮食偏好。
段宜恩拿起一盒青椒在王嘉尔眼前晃了晃,王嘉尔连忙点头。段宜恩问了几次,王嘉尔每次都忙不迭地点头,索性他就不问了。
“不挑食,好孩子。”
王嘉尔在他身后没有答话。
拿起挑好的零食转身却不见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小孩,段宜恩顿时就慌了。
疾步走出了通道,一眼便看见站在酸奶冷藏柜边咬着手指的王嘉尔,
这小孩想喝酸奶。
王嘉尔一路上都在思考怎么才能自己给自己买想要的东西,此时正在思考是草莓味还是黄桃味。
段宜恩走到他背后,轻轻地把下巴放在前面人的肩膀上,侧脸看向他。
“我喜欢草莓味的。”
段宜恩回去的路上心情好极了,一个人提了两大袋东西,哼着歌。
前面的王嘉尔抱了四五盒草莓味的酸奶,脸颊鼓鼓自顾自往前走。
刚刚结账的时候小孩找借口想要自己付账,被段宜恩一把拉回来圈到自己和购物车中间,在售货员奇怪的目光下把车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一堆东西堆在结账的台子上,王嘉尔用手肘撞了下段宜恩的胸膛,段宜恩探过头去用一个单音节问他。
小孩死活都不说话,只是使了劲儿地推他,段宜恩没辙,松开了抓着购物车的手。
刚松开就看见一团赶紧从他怀里跑开,一言不发地把东西装进袋子里,脑袋都快要缩进衣领里。
这孩子,怎么越看越喜欢。
段宜恩轻笑着掏出银行卡递给脸色很差的收银员,这才意识到他俩那么一来一回让收银的姑娘等了多久。
结果,还不满十六岁的小男生就害羞到现在。
王嘉尔越走越快,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再抬起头时眼前没有一个熟悉的建筑。
他,迷路了。
慌了神的小孩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站在十字路口再也不敢动。
正好是红灯,王嘉尔看向路对面,段宜恩白色的T恤在人群中格外显眼,身形笔直,提着两个大袋子,隔了八个车道王嘉尔仿佛都能看见他眼里的笑意。
四秒,三秒,两秒,一秒,绿灯。
段宜恩不紧不慢地跟着人流走向他,他明明在一堆人中,王嘉尔却只能看到他一个。
超市在商业中心区,来往的人几乎都是穿着衬衣西装的上班族。明明是八月盛夏,却几乎人人一丝不苟地系着衣服扣子,领口整洁得过分。
可能是只有段宜恩穿着休闲的T恤休闲裤吧,王嘉尔想。
段宜恩走到他面前停下立定,王嘉尔低下头不看他。
“知道等我了?”
说着把右手的袋子并到左手一起提着,空出的手拉起身边人的手。
上一次的绿灯已经结束,计时的屏幕又一次显示着九十九,段宜恩就这么牵着他的手,眼睛看着路对面许久不动的数字。
王嘉尔听见身边不知是谁的小声议论,手开始不安宁地动,想让段宜恩松开。
“又想丢一次?”
一句话说的他不敢动了,其实王嘉尔完全可以拿出手,跟在段宜恩身后走。
“没有……”
就顺着他吧,王嘉尔想。
进电梯时,段宜恩把两个袋子换到了右手,王嘉尔眼尖地瞥见了他手上已经泛紫的两道痕迹。
“我提吧。”
段宜恩没搭话,示意他按楼层。又是无言的电梯间,王嘉尔有一次转头看向镜子里的两个人。
段宜恩才终于有了一点刚刚高中毕业的学长模样,平日里总是衬衫西裤的,距离感说没有是假的。
两个人的学校其实管得很严,每天早上主任站在校门口检查校服和头发,王嘉尔有好几次因为衣服拉链没有拉好被训到上课铃响。
可段宜恩似乎从来不穿校服,起码王嘉尔在校园里遇见他的几次他没有。
他留干净利落的头发,穿整洁熨帖的衣服,可这一切在要求统一的学校里太过显眼,尤其是没有人想着去纠正他的时候。
段宜恩在同学间被传得神乎其神。
听说段宜恩高二正式课程上完后就再也没有上过课,
听说段宜恩自己开发电脑软件赚了上百万,
听说段宜恩和校长的女儿谈恋爱还见过家长。
王嘉尔听过太多关于段宜恩的说法,可当段宜恩站在他面前时,他却一个都不想向他求证。
“发呆很久了,有题不会做吗?”
段宜恩看着单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的王嘉尔,放下手里的青菜洗了手后走到餐厅坐下。
“没…没有…”
王嘉尔面前密密麻麻印着字的数学卷子,手边的草稿纸一片空白,他心虚地低头看题,手上一刻不停地在草稿纸上划拉,需要不需要的过程全部都演算一遍。
段宜恩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回厨房继续做饭。再一次走到餐厅时,王嘉尔手边已经放了两份做完的卷子,正在做第三份。
“你做题还挺快。”
其实王嘉尔成绩很好,是那种每次考试都多第二名很多分的第一名,在遇到段宜恩之前,就像每一个小说里描述的五好少年。
课业总是完成的很轻松,考试也经常提前交卷,加上运动天赋又好,待人并不热情可也算友善,实打实别人家的孩子。
王嘉尔抬起头,段宜恩站在他身后,微微弯下腰看着他手里的卷子,从宽松的领口里能看到胸口一颗显眼的痣。
“哦……”他赶忙转过头,像个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孩子。
他真好看,王嘉尔想。
“收拾一下,准备吃饭。”
段宜恩说完转身走了,王嘉尔探头还能看到他打开电饭煲正在盛饭。
多久了,他没有坐在餐厅里,听着厨房里的人忙碌的声响等着。
四个菜,餐具清一色都是青色的陶瓷制,王嘉尔在内心感慨着对面这人的生活品质。
段宜恩拿起筷子先每个菜各尝了一口,看着王家额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不常做饭,怕做的太难吃。”
王嘉尔一直低头扒着米饭,几乎没怎么吃菜。
段宜恩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起杯子放在嘴边却没喝下去,眼睛里有什么划过。
“你不吃辣?”
对面人的手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地点了头。
“这种程度的也不行吗?”
段宜恩指向那盘他专门炒的青菜,他就是担心王嘉尔口味淡,吃不惯其他的菜。
“嗯…太辣了…”
“不用了!我吃完了……”
王嘉尔叫住立即起身的段宜恩,手上还不忘把最后一块米饭送进嘴里,嘴巴鼓鼓地朝段宜恩傻笑。
段宜恩坐回座位重新拿起筷子,他现在心情一点儿都不美丽,本来他很满意的几个菜突然变得很难吃。
把没有吃完的菜放进冰箱,转身靠在冰箱上侧头看着正在洗碗的王嘉尔。
厨房里是暖黄色的灯光,给低着头的王嘉尔镶上了一层金边。
他很瘦,低头时后颈有突出的骨头。把自己的碗递给他,他顺手接过在水下冲洗。
“嘉嘉。”
“嗯……”王嘉尔只是用单音节简单地应着,水是温的,他却突然觉得有些烫手。
“不管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说出来,好不好?”
“我只是你心血来潮……”
他关上水,蹲下把洗完的碗碟放进柜子里。
“你不是。”
段宜恩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我不怎么幸福的人生里最好的幸运。”
段宜恩在他身边蹲下,伸出手从背后拥抱他,脸贴着他的背。
“嘉嘉,别丢下我一个人。”
“不会的…我不会的……”
段宜恩你会不会有一点爱我?
不论答案是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你的,就算你明天就消失不见,我也希望你今天陪着我。
一个人的房子,太空了。
王嘉尔的补课在四天之后结束了,他带着一大堆练习册和卷子离开了学校。
之后的那几天,段宜恩总是早出晚归,甚至在他放假的那天,彻夜未归。
王嘉尔也没在意,每天睡到自然醒,从冰箱里取出段宜恩提前买好的面包和牛奶,草草地吃完就背着书包去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
“活着吗?”
“出来打球!”
王嘉尔拿起手边震个不停的手机,金有谦叫他出去打球的短信。
“你们不补课?”
“不补!打球!”
金有谦是小他一年的学弟,学校本部的初高中共用一栋教学楼,当王嘉尔前一天刚在热水房不小心撒了金有谦一身热水又在宿舍楼里遇到他时,金有谦这小子就黏上他了。
他收拾完东西马不停蹄地搬出宿舍的那天。
在门口遇到了刚洗完澡头发还未干的金有谦,敷衍地打了招呼就抱着箱子准备离开,结果金有谦接过他手里的箱子直接给他送到了家里。
两个人就约在了学校的球场,金有谦他爸是学校副校长,要钥匙这种事情从来不用王嘉尔担心。
打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两个人筋疲力竭地躺倒在地上,过了半晌金有谦突然翻身侧躺着看向他。
“哥,你最近都住哪儿啊,隔壁的爷爷说你搬家了。”
王嘉尔拨弄了几下额头前已经被汗水湿透的刘海,说话的语气还带着喘。
“住段宜恩那儿。”
金有谦一个激灵坐起身,转过头看向还在地上躺着的王嘉尔,
“谁?是我想的那个吗?”
“嗯。”
王嘉尔瞥了他一眼,金有谦似乎脑子还没反映过来,眼睛眨巴眨巴的,嘴巴张了张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金有谦,现在什么都别问我,等我们结束的时候我都告诉你。”
那天的球场,八百米的跑道还有前一天下雨未干的积水,王嘉尔躺在篮球架旁,头枕在胳膊上,眼神平静。
他说在结束的时候都告诉他,可最终结束的时候,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后来,金有谦的公司开发出一款名为回到过去的游戏软件,金有谦亲自写了游戏介绍。
阻止一切的发生。
阻止还没有十六岁的王嘉尔遇见段宜恩。